2020年下半年,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舉辦物種與共生系列講座,其中一場邀請到現任彰化環境保護聯盟理事長、靜宜大學兼任講師蔡嘉陽來談埃及聖䴉的外來種議題。在動物保護議題當中,外來種時常無法被充分討論,反而有許多誤解、扭曲與立場壁壘分明的現象,然而,如果對外來種的生態習性瞭解得不夠透徹,擬定移除計畫時,就可能會導致失真與誤差,而埃及聖䴉的移除,正是面臨這樣的處境。

蔡嘉陽強調,對環境議題的思考,應將相關訊息分為表象、事實與真相,任何事情都可以透過這樣三段式的論述來找出真相,而非僅止於表面的新聞或政府官方說明。環境議題就是每一個人都看到不一樣的事實,但是每一個人都不願意把所有的事實片面組合出來,接近真相。

埃及聖䴉是個大威脅?先了解這些生態學基本知識

我們為什麼要移除埃及聖䴉?其實尚有很大的論述空間,蔡嘉陽表示,首先必須先界定一些生態學名詞,前提是所有的生態資源跟空間是有極限的,所以會產生「捕食關係(Predator-Prey Relationship)」,也就是捕食者與被捕食者,再則有「種間」與「種內」的競爭,物種跟物種之間,或同種個體之間互相競爭食物資源。
再者是「族群成長曲線」,就是一個族群成長到資源穩定、空間不受限,已經沒辦法繼續成長為止,即使初期成長的速度很快,但終究會達到一個平原期,不再繼續增加,因為食物和空間資源有限,生物還要面對種間和種內競爭,勢必會達到某個成長極限。

另外最重要的是「生態棲位(Niche)」,蔡嘉陽舉例,就像一棵大樹有樹頂層、樹冠層、樹中層跟樹下層,鳥類可以去找到適合牠的覓食棲息位置;生態棲位可以重疊,鳥的嘴長有長有短,吃的食物就會不一樣,可以錯開來。棲位是一個空間上彼此資源分配的最佳化,如果說外來種,在台灣這個生態棲位可以找到一個位置,不會去影響到其他物種,那牠就可變成歸化種。再來是「承載量(Carrying Capacity)」,在一定條件下,某一環境體系可以承載的族群數量,比方一棵大樹可以承載100隻啄木鳥、200隻青背山雀、300隻的麻雀等等。

蔡嘉陽說,環境議題是動態的連續變化,而非獨立事件,生態的特性就是一個地方受到影響,就會接連影響到其它地方,他舉黑面琵鷺為例,過去七股工業區要開發,開發商說開發地和黑面琵鷺的分佈地在不同位置,所以衝擊甚小,但事實上,潟湖是一個完整的空間,讓黑面琵鷺可以在半徑十公里的範圍獲取足夠的食物,當潟湖被開發了一半以後面積縮小,生態環境受影響,棲地就不再有足夠的食物。

所以,外來的埃及聖䴉排擠到本土鳥類了嗎?

同樣的分析落到埃及聖䴉的議題上,蔡嘉陽提出幾個關鍵問題,並逐個從表相探討到真相:埃及聖䴉在台灣的分布到底是什麼情形?族群數量有多少?有沒有排擠到本土鷺科?覓食的時候有沒有搶奪其他候鳥的資源?以及,誰才是影響鳥類生態的最大殺手?

他首先點明,外來種(Exotic species)就是當地沒有的物種,經由人類有意或無意引進,讓生物突破地理隔絕,進入台灣。歸化種(Naturalized species)是已經被同化的外來種,可以當地的原生物種共存,不會影響或者過度干擾原生物種,遵守競爭法則,共同使用資源。入侵種(Invasive species)則是該物種進入新環境之後,可以存活、建立族群,並且危害到當地的原生物種,比如說顯而易見的小花蔓澤蘭、斑腿樹蛙、綠鬣蜥、福壽螺、琵琶鼠和在彰化海岸、台中高美溼地一帶的互花米草,生長密集,根可長達一公尺,抓地力極強,還有八哥,台灣的野外電線桿、郊區道路可見的所有八哥,全部都是外來種,如白尾八哥、泰國八哥跟家八哥,這些生物才是第一級要立即處理的,埃及聖䴉反而不是。

被高估的數量

根據CABI外來入侵物種資料庫,埃及聖䴉大部分分佈在非洲,此外,阿拉伯地區也有一小群分佈,但上述並未加入台灣的資料,蔡嘉陽表示,台灣自己的線上資料庫叫做「eBird Taiwan」,提供科學家、研究人員和業餘學家註冊上傳,等於是一個讓大家提供紀錄的公民科學家平台。

蔡嘉陽認為,埃及聖䴉的擴張,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嚴重。在資料庫中可以看到台灣整個西海岸到處都有埃及聖䴉,但這些族群數量是過度估計的,因為它把所有人重複累加的數量一直計算進去,其他鳥類如大杓鷸也有同樣狀況,同時有三組不同的人看到同樣一群鳥,三組數據加總,會形成每一年鳥類數量都在增加,在嘉義鰲鼓溼地也有四筆資料重複計算,所以目前官方或研究機構估計的埃及聖䴉數量,不只版本多樣,也都是過度估計。

「最好的估計埃及聖䴉的時間點是繁殖期,大概4到8月左右,繁殖期個體會全部集中。一組算2隻,2隻成對築一個巢,就可以比較好估計出族群數量。現在依靠空拍機才得以非常精確地計算出繁殖數量,早期無法一次普查,也會擔心調查到同一群。」蔡嘉陽在2015年協助中華鳥會空拍調查,當時估計從1995年以來經過二十年,全台灣不到1,000隻,但如今是2020年,五年內現有的資料卻可以估到8,000甚至1,0000隻,這些短期數倍增加的數目都太過度了,但蔡嘉陽也坦言,2015年的調查可能低估了埃及聖䴉的數目,假如估算成1,500至2,000隻,那麼現在合理的族群數量會落在5,000到6,000隻左右。

埃及聖䴉「肆虐」的表象

埃及聖䴉被拍攝到的照片看似繁殖數量相當密集,給人必須迫切處理之感,但蔡嘉陽說:「這就是表象,埃及聖䴉在地面較低的中低灌叢的中下層繁殖,但鷺科會在中上層和埃及聖䴉錯開,用熱攝影像就能看見。」以有次蔡嘉陽在彰化最大的繁殖巢區調查的結果來看,埃及聖䴉大約300巢,小白鷺卻超過1,000巢,在這裡埃及聖䴉並沒有佔據本土小白鷺、牛背鷺、夜鷺的繁殖空間。其實埃及聖䴉乖乖的集中在牠自己的範圍裏面,根本不會去佔據、排擠和影響到其他本土鳥類、鷺科的繁殖空間。

「去年這個棲地的管理者是一間畜牧場,他為了不讓埃及聖䴉繼續繁殖,把樹木全部移除,結果原生的小白鷺、牛背鷺、夜鷺都跟著不見了,埃及聖䴉也被發現從彰化跑到嘉義。」蔡嘉陽在嘉義拍攝到的埃及聖䴉大約有2,600至2,800隻,卻發生有直播主架網干擾,把鳥和蛋帶走的事件,隔沒多久,這2,000多隻埃及聖䴉又回到彰化,持續被驅趕。蔡嘉陽在野外蒐集到的證據顯示,每次觀察到同時有埃及聖䴉跟鷺科繁殖的空間,鷺科的數量永遠比埃及聖䴉還要多,甚至很多小白鷺的繁殖區是沒有埃及聖䴉的。
林務局原本提出三到五年移除計畫,送到行政院被否決,要求改成一年,並且雇請原住民使用獵槍來移除埃及聖䴉,在相關會議中,蔡嘉陽希望林務局秉持專業的生態知識,因為沒有任何外來種能夠在一年內移除乾淨,花費過多的人力經費實在不切實際,但會議記錄並沒有記載蔡嘉陽的說法,僅只有官方立場,蔡嘉陽不願背書,曾氣憤地表示:「我能接受的移除過程就是不要把埃及聖䴉污名化,說牠是萬惡的、非死不可的物種,況且前面很多學術研究都沒做,就要提出移除計畫。」

目前官方採取「生殖控制」和「成鳥移除」兩種做法,生殖控制是把蛋拿掉,成鳥移除則是獵殺,蔡嘉陽說:「前者比較人道,讓埃及聖䴉的出生率下降,族群成長率就會下降,但是非常耗費人力和經費,所以政府就選擇最容易的、獵殺成鳥的方式。殺死一隻埃及聖䴉,價格是2,000元,其實並不好賺,原住民獵人說打鳥很容易,但是要找到鳥的屍體很困難,還需要長途跋涉,而且如果打到埃及聖䴉的身體,用一兩顆子彈打不死,得要打到腦袋才會死掉。官方預計一年要移除8,000隻,結果到處追趕的情況下,西海岸佔多數的埃及聖䴉,飛到原本沒有的花東,反而更糟糕。」

被高估的威脅

蔡嘉陽提到,外來種造成的一個很嚴重的後果就是雜交,比如中國藍鵲來到台灣,跟台灣的台灣藍鵲雜交,八哥也會雜交,但埃及聖䴉並沒有台灣類似的原生種,所以沒有雜交的問題,如果有雜交的問題,立刻移除是最重要的,因為這會汙染本土的基因庫,所以影響最嚴重的其實是八哥,政府卻放任不管。

有種說法是埃及聖䴉會去吃其他鳥類的幼鳥,讓鷺科受到威脅,但事實上蔡嘉陽透過觀察,很多鷺科都還是和埃及聖䴉比鄰繁殖,埃及聖䴉的繁殖範圍旁邊都有著相當數量的小白鷺,蔡嘉陽說:「如果幼鳥有被吃掉的威脅,照理講小白鷺不會靠近,而是要遠離,我觀察到的每一個地方,從關渡、彰化到一直到嘉義,都是這樣。」

埃及聖䴉會去排擠其他鳥類覓食嗎?有人提出影像表示,埃及聖䴉一直吃,鷺科都站立不動,所以埃及聖䴉把食物都吃光了。對此,蔡嘉陽解釋,埃及聖䴉較常吃的是福壽螺和泥灘地的螃蟹,鷺科最喜歡吃的則是青蛙和魚,反而不太吃福壽螺和螃蟹,鷺科的覓食特性是擠在一起看到魚游來再去捉魚,埃及聖䴉則是邊走喙邊插,隨機尋找食物,有就吃,沒有就繼續走,表面看起來鷺科是定格的,而埃及聖䴉則是一直吃,不同的覓食行為特性,就造成一般人的誤解。少數的特例是埃及聖䴉會去驅趕其他鳥,但在食物資源充沛的地方,種間競爭時稍微地驅趕,都還在合理的範圍。而傳聞中埃及聖䴉會去吃別的鳥的蛋,蔡嘉陽澄清:「其實真正會吃鳥蛋的是紅冠水雞,牠會吃高蹺鴴的蛋,這就是物種之間的捕食關係,是大自然的法則,但人們會因此去殺死紅冠水雞嗎?」

蔡嘉陽說,在判定埃及聖䴉死刑以前,要有充分的證據,「但我們有去盤點埃及聖䴉在全台灣出現的棲地面積嗎?這些面積提供多少食物?有多少的小白鷺、夜鷺、牛背鷺等本土的鷺科?可以承載的埃及聖䴉族群量是多少?埃及聖䴉究竟有沒有多到影響本土鳥類的生存權利,或是可以容忍?我們並沒有先把埃及聖䴉的承載量估計出來,超過界限就移除,在界線內就共存。」

以蔡嘉陽普查台灣各地區有鷺科繁殖的棲地,所取得的證據來看,目前埃及聖䴉並沒有佔據大面積空間,進而排擠本土鷺科繁殖,導致本土鷺科族群數量下降,反而鷺科數量遠遠大於埃及聖䴉,如果沒有確切的研究資料,為什麼要全面剔除埃及聖䴉?

別再讓埃及聖䴉揹黑鍋

因此,蔡嘉陽反問:誰才是破壞濕地,鳥類生態最大的殺手?人們填海造陸、破壞棲地、利用濕地和魚塭興建太陽能板、設置風力發電機,切割了鳥類棲地,導致鳥類頻繁撞擊死亡,又影響鳥類遷徙等問題,從來沒有被認真檢討。

蔡嘉陽列舉出幾個開發的案例,「七股當地有個純粹的鷺科繁殖區,都是小白鷺和牛背鷺,沒有埃及聖䴉,這表示小白鷺可以繁殖的地方,比埃及聖䴉更大;在台中,原本有塊溼地旁邊的水塘要劃設成保護區,但台中港務局不願意,就將水塘填掉,後來又蓋了風機,很多在此地棲息繁殖的水鴨和鷺科都消失了。」

漢寶濕地是國際鳥盟列入的重要野鳥棲地(Important Bird Area,IBA),環保團體阻擋風機十幾年,結果現在建造風機和太陽能板不必做環境評估,只要主管機關同意就可以執行。為了2025年的非核家園,綠能比例要衝高到80%,台灣每一塊可用的溼地,都拿來蓋太陽能板跟風力發電機。

蔡嘉陽說,大肚溪口原本是賞鳥人的天堂,填海造陸後,把泥灘地填掉變成工業區,突堤效應造成的漂沙,讓整個海水進不來,等到沙子乾掉,東北季風一吹過,全部都沙漠化,鷺科、鷸鴴科鳥類都消失了,線西和崙尾工業區,原本有小燕鷗、燕鴴和彩鷸在繁殖,在興建太陽能板後,也都不見了。彰濱工業區週邊的潮間帶濕地原來還保有生態功能,蓋了浮筒式的太陽能板,漲潮時浮起,退潮後直接往下壓,下方的底棲生物無法生活,甚至當地有很多台灣特有種招潮蟹,因為棲地改變沒有陽光,也跟著消失。
蔡嘉陽曾做過一篇論文研究,在風機設置後,鳥類族群數量減少60%,鳥飛到其它地方,但假設其它棲地本來有1,000隻鳥,突然再擠進來1,000隻,食物資源有限,種間和種內競爭就增加了,但凡一地鳥類突然增加,不一定都是好事,尚且需要連續性的觀察。風力發電機也會切割棲地,比如中杓鷸漲潮後要飛去休息,本來有個直接飛行的最短距離,讓牠可以趕快回到休息地,結果碰到風力發電機,就要繞圈過去,隨著風機數量變多,水鳥無法穿越,牠就放棄這塊棲地。

二級保育鳥類小燕鷗,在台灣的繁殖地旁邊就是風機,牠們吃魚蝦維生,繁殖期間母鳥負責孵蛋,公鳥會在海邊、陸地來回飛行覓食、餵食幼鳥,蔡嘉陽就曾紀錄到兩次小燕鷗被風力發電機的葉片削死,「所以設置風機必須要非常小心,但開發單位都不願意接受意見,彰化海岸還要持續設置,而彰化的水鳥族群非常龐大,水鳥幾乎都是從海洋中線切進彰化端飛入台灣,風機的設置位置剛好就在十幾萬鳥類進出的路線上。」

被忽視、草率應付的環境責任

鳥類飛行時不是凌空垂直降下,而是從一個斜度慢慢降下,如果離岸風機的高度與鳥類下降的位置重疊,就應該要避開,蔡嘉陽說:「我們會希望風機可以移開,設置數量可以不變,只要先把鳥的飛行空間和路徑找出來避開,但開發商會做嗎?不會,因為這至少要花費三到五年的時間,利用雷達去夜間觀察,因為鳥類很依賴夜間遷徙。」
台灣最大的離岸風場在竹南龍鳳漁港,環評過程缺乏全年持續性的資料,當廠商被蔡嘉陽問起是否有在做雷達鳥類監測,他們的回答是「還在測試中」,顯見研究速度比起開發速度慢得太多。蔡嘉陽曾經擔任外聘的環評委員,審查時曾要求務必要事先調查春秋過境期,鳥類的飛行路徑、高度和水平位置,再與風機高度錯開,結果開發單位的調查是在5、6月鳥類的繁殖季進行,此時鳥是南北向飛行,而不是遷徙季的東西向飛行,蔡嘉陽批評:「這樣的風機位置內縮退讓完全沒有意義,甚至環評委員要求風機廊道要做直線的,也變成90度轉彎,鳥類要如何繞道?」

蔡嘉陽認為,人們很容易把本土鳥類受到的衝擊,推給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護的埃及聖䴉,為了保護本土鳥類,所以要犧牲埃及聖䴉,卻不去檢討過多的、快速的開發,從他的觀察來看,埃及聖䴉儘管數量很多,但事實上並沒有排擠到其他鳥類的生存,反而是上述的種種開發案,傷害了大量的本土鳥類。最後,蔡嘉陽如此提出他的解決之道:「我所提過的生態原理:資源的有限性、族群成長的限制、環境的承載量,都由大自然去運作,人類不需要扮演主宰者去決定撲殺某個物種,讓我們先做個旁觀者,去觀看、去紀錄。」他認為,外來種動物是否該移除、怎麼移除,都仍應探究真相後再做出決定,而非只看表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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